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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2章 糖粥 “元帥,我欲重寫天下婦德之綱,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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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“救駕山”上下來,回到郡主府,遠遠就看見一個年輕人牽著馬站在郡主府門前,走近一看,衛薔笑了:

“貍奴,你來看你阿娘?”

來人正是崔瑤的兒子陳重遠,他剛來北疆就被薊州刺史於成的手下搶來了薊州,一直在薊州的農部做事,他生性沈穩,又是個良善心軟的,雖說沒有如願從軍,可在農部每日下田與老農打交道,還順便教授村中的孩子習武,陳重遠竟然也過得如魚得水,如今他臉龐曬黑了,人可比從前沈穩百倍,看見衛薔,先行了一禮。

衛薔笑著說:“我不攔著你們母子親近,今日好歹雨停了,若是願意走動的,只管到街上看看去。”

後面的話是對其他人說的。

說完衛薔就下了馬,轉身看見元婦德從馬車上下來,她過去扶了一把。

元婦德左邊是餘三娘,還以為右邊是王無窮,不成想一擡眼看到的是衛薔,她有些呆怔,站穩了之後把手臂收了回來。

“你們幾人今天餘下的時候要幹嘛?可否算我一個?”

餘三娘激動萬分,兩只手在衣擺上刨來刨去,還是王無窮笑著說:“元帥,我們今日想拉著婦德去街上逛逛的。”

“那正好,我和你們一起。”

衛薔招呼了李若靈寶一起,五個人稍事休息,就去逛無終縣的街市。

薊州刺史於成是正經進士出身,十幾年前就做過太子中舍人,因為得罪了申氏才被貶到了雲州,那時他是雲中城裏一個貶官,卻深受定遠公衛泫信重,後來衛泫身死,蠻族南下,定遠離散,他趁機帶著一些衛泫與人往來的書信逃到了定州,申家倒臺之後,很多人都勸他回洛陽,可他知道了衛泫的女兒衛薔在北疆,還被封為定遠公,就毅然決然到了麟州投奔衛薔。

那時衛薔剛得封國公,正在重整定遠軍的當口,於成深知各種禮儀掌故,幫了衛薔很多。

後來打下了薊州,他自請來薊州重建州府,這薊州刺史也一當好幾年。

這等老成之人管的城與幽州、麟州是不同的,也不像專註於養馬的檀州。

元婦德走在路上,只覺得薊州的物產似乎比旁處要多些,春日裏的時令菜還挺多。

衛薔拿起一串紫玉蘭給自己和李若靈寶的腰間,覺得挺有意思,又買了幾串給各人分了。

“旁人管城,是往自己心裏想出來的樣子去管,要遍地駿馬,要夜不閉戶,於刺史不一樣,他心中最好的城是長安,他見過,便一心想在北疆重現長安的繁華,也正因此,他最重人物往來,北疆旁處買不到的,在薊州多半能買到。”

元婦德看著自己手裏穿了線的玉蘭,耳中聽著這位北疆之主對自己的部下如數家珍。

這並非第一次了,最初,她以為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兇刀是一位兇悍的將軍,後來她發現這人不僅通人心,還對自己的所轄之地了如指掌,各州物產人口她都牢記在心,牧守一地的刺史是如何品性,會如何思考行事,她也一清二楚。

她知道這些,可她並不用這些來治理北疆。

而是制訂了諸多法度。

這才元婦德看來是很不可思議的事,為君者,誰不喜歡將旁人的生死拿捏在自己手中呢?

可衛薔似乎並不喜歡這些,雖然她的兇名天下人皆知,可她的刀,並不為了彰顯自己的權力而出鞘。

史書上總喜歡寫一個人如何一路殺戮的來成為一個皇帝,寫他們征伐了敵人,占領了土地。元婦德覺得,如果有一天有人為這位元帥修史書,如果也只記錄她打敗了誰,殺死了誰,占領了哪裏,那後人絕不會弄懂北疆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地方。

北疆是她六千書冊中都不曾被記載過的地方。

走了幾步,看著道兩旁炊煙直直而上,衛薔摸了摸自己的肚子。

“你們餓了嗎?也不知道這附近有什麽好吃的。”

“我在游記中見過這個。”元婦德指著不遠處的一個胡餅爐,“游記中說這裏的胡餅是塞了肉糜做餡,味道與別處不同。”

過目不忘的元狀元在這個時候格外有用起來。

衛薔擡頭看過去,手搭在元婦德的肩膀上說道:“既然不一樣,咱們就去吃吃看看,我可告訴你們,能讓我請你們吃飯的時候可不多,我可是北疆出了名的窮人。”

此處的胡餅不是扁扁的圓餅,而是團得像個小巧的蒸餅,上面撒了一層胡麻,遠遠就能聞到餅香裏混著肉的葷香,就被叫做“葷胡餅”,跟洛陽那種抹了肉餡再壓扁壓扁烤熟的不同。

衛薔先要了十個葷胡餅,又看見了粟米做的糖粥,也點了五碗,又看見有人在賣烤熟的鳥蛋,見李若靈寶和元婦德仿佛都沒吃過,她喚了那叫賣的小販來又買了些烤鳥蛋。

鳥蛋是先煮去殼之後再烤的,小販才十六七歲年紀,當著衛薔她們的面給鳥蛋上抹了醬,笑著說:

“元帥,您要給錢我攔不住,能不能讓錢經了狀元的手啊?昨日吳楓他們都有狀元錢,可實在讓我眼饞。”

衛薔自然沒有不應的,掏了錢出來,讓元婦德摸了摸,又遞過去:“你認得我?”

“那肯定認得!元帥來無終縣我們就都知道了,是縣裏說了不讓我們驚擾了元帥和進士們,您沒見您剛剛給的錢被孫婆婆揣進了懷裏?您給的錢叫元帥錢,能鎮宅的,狀元給的錢叫文昌錢,拿了能考進士。”

這少年嘴裏嘻嘻哈哈,手上小心將衛薔給的錢收好。

衛薔被他逗樂了:“那狀元摸過,又是我給你的,這錢叫什麽?”

少年眼珠一轉,道:“叫‘武能□□文能治國錢’!整個無終縣我頭一份兒!”

“你腦子轉得這麽快,讀書了嗎?”

“讀著呢,元帥你可放心,我也是今年要考州學的人,昨日我弟弟掏了幾個鵪鶉窩,我才來賣烤鳥蛋的。等過幾年我也去考進士,到時候我就把您給的錢掛脖子上!”

“好。”衛薔說,“你叫什麽,先讓我知道,可好?”

“我叫米妙兒,我爹說叫婦德能考狀元,還想給我改名字呢!我可不想叫,這兩日,我縣學裏好幾個同學都改名叫婦德了。”

這“少年”原來也是個女孩子。

衛薔轉頭看向元婦德。

新科狀元耳朵微紅,仿佛有些羞赧。

衛薔又對米妙兒說:“婦德是個好名字,妙兒也不錯,你回去跟你阿父說,你改名叫了婦德,縱然考上狀元也不過是第二個叫婦德的狀元,不改名字就是第一個叫妙兒的狀元。”

“嘻嘻嘻,謝謝元帥!我這就去與我阿爹說去!”

說完,少女把手裏剩下的烤鳥蛋連著醬碗一起放在了衛薔的桌上,轉身就跑走了。

衛薔苦笑了一下,看看那些鳥蛋道:“罷了,她要是不回來取,我們就帶回去給其他人吃了,我再把錢給縣衙,讓他們找人還錢去。”

此時,一爐葷胡餅也烤好了,孫婆婆用藤編的籃子裝了十個放在衛薔的面前。

胡餅裏的肉餡兒是用蔥和花椒調了味道,一咬開,有冒著油花的湯汁從裏面流出來,又燙又香。

元婦德呆楞楞看著自己面前冒著熱氣的胡餅,突然說道:“這世間為何有人會想改名叫婦德?”

“為何不會?婦德是北疆第一個狀元,策論詩文北疆無雙,算學精深,律令也學得極好,旁人羨慕渴求,自然想叫婦德,自己沾來幾分才氣。”回答元婦德的人是衛薔。

“不是的。”元婦德皺著眉,婦德這個名字不好,是枷鎖鐐銬,可這般想著,她又想起那一日有人拉著她的手說北疆的婦德是“好學不倦,克己求理,增廣見聞,恒心不改”,是“想爭,能爭,敢爭,爭得到”。

衛薔拍拍她的肩膀:“在我之前,天下第一猛將這幾個字誰想過會是女子?在你之前‘婦德’二字是什麽,並不重要,在你之後,婦德就是才學,是進取,這才是正道。”

元婦德擡起頭。

她看著胡餅爐子裏的煙,看向餘三娘、王無窮的臉,看向那個跟在元帥身旁的少女,最後看向元帥。

迷霧勘破。

心結得解。

天下萬物在她心中變了個模樣。

“竟是如此?”她問。

“自然。”衛薔拿著一半葷胡餅啃了一口,說話也有些含糊。

元婦德卻覺得這帶著肉餡香氣的回答是驚世綸音,是西方極樂境的一聲鐘,是勾連黃泉碧落的一道冷泉。

她忽然笑了一下,端起了面前的粟米糖粥,看向身旁的北疆元帥:

“元帥,這是第二次救我於困境,我當謝你。”

衛薔端起碗眨眨眼:“這一次我還不知自己怎麽就救了你脫困,如何就是第二次?”

元婦德笑著說:“我父離世之後,我便自請下堂,回了山上終日抄父親留下的上萬冊書,其中數千冊我覺得是無用之言,盡數燒了。我父生前說,聖人之言,並非是說給女子的,我將餘下六千冊書抄完之後,突覺我父說的是對的,我一生所求,皆是不屬於我之物,便生出了幾分棄世之意。那日我上街買藥,聽見有人說齊州呂氏之主被一女子殺了……後來我稍作詢問,就知道元帥在洛陽收攏世家棄女,還在各處救了女子回北疆,北疆女子可為官,可為將……我便不想死了,我想活著,來北疆看看。”

說完,元婦德將手裏的粟米粥一飲而盡。

“元帥,我欲重寫天下婦德之綱,還請允之。”

“我家狀元有如此壯志,我有何不可允的?”衛薔笑著說完,也將手裏的糖粥一飲而盡。

無終縣街頭小小一胡餅攤子,煙火氣伴著肉香氣縈繞四周。

除了在座五個人,沒人知道,有人在這葬了自己,又被許諾了新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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